康帕内拉,我们一起走吧!

时间旅行者

@RiN 生日快乐!!




Part 1

“教堂,教堂......”米勒嘟囔着,在心里悄悄画地图:“我记得是这个方向。”

教堂在小镇的另一头,离家很远——没办法,妈妈说了,这种药只有教堂边那家药铺才有的卖,其他地方都找不着。

米勒有一阵没过来了,路线还有点模糊。他一边跑一边想——绞尽脑汁地想路——顺便的顺便就想起妈妈方才对他的嘱托,没忍住雀跃得跳起来。

“你可是我们的小男子汉,”妈妈躺在床上,声音比平时还要小些:“昨晚咳了一夜,真对不住,这感冒真恼人......米勒,小冠军,给妈妈买些药回来,好吗?多的钱你可以拿去买些糖吃。”

小男子汉;小冠军。当然啦!他跑得很快,永远是第一个;而且今天还突破了到家时间的记录,比上周最快的那回还快了将近十三秒!唔,称呼是很好的,就是这个“小”字还是什么时候去掉比较好......

一颗小石子闷声不响地给米勒绊了个趔趄。他赶紧放缓了速度,若无其事地两手插兜,朝没人处悄悄吐舌头。“也许雨一会就停。”他想。

初夏的第一场大雨蓄势待发。在这之前,闷热了估计小半个月,全镇的人都在盼望下雨。不过现在还是免了,至少等他回到家再下也不迟。

“——嗨汤普森先生,好久没见啦!”米勒仰着脑袋亲热道,踮着脚,巴在柜台上往里看,身上汗津津的,眼神湛亮。他终于得了空,歪着肩膀用泛潮的衣裳蹭掉额上水珠。雨水和汗液混杂在一起,顺着短发往下直滴,对视线很不友好。

瘦高个的先生从货架处转过头来,向他展露一个笑,“你好啊米勒。又是跑着来的?还是之前那种药?”

米勒仰着脑袋,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。他平复了好一会,也笑起来:“是!可能天气变热了吧,妈妈又开始咳了。真希望她的感冒快点好起来......”

“唔,换季的时候的确容易生病...”趁汤普森翻找货架的功夫,米勒就贴在柜台边上跟他聊天,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讲:

“您说,妈妈的感冒怎么还没好呢?屋里的楼梯又坏了,一动就喀拉喀拉响,怪吓人的;家里除了我可没男丁啦,可惜我也大不会修,要是再长大些就好了。大人就很奇怪,和我说要注意不要着凉不要生病,自己还感冒这么久......兴许有一年了?唔,也许是两年也说不定......”

“......她会好起来的。”汤普森低头看向米勒,眼里含着说不清的古怪与怜悯,“好啦,给你。”

“好的,应该是这个价格没错...谢谢您啦!”

“向你母亲问好!”

接过药,米勒一头冲进纱一样薄的雨帐里。

Part 2

回家的路上,米勒绕道去杂货铺买糖吃。他可久没吃糖了,妈妈说他的虫牙就是吃甜吃出来的,所以只有每次买药时才能稍带上这种奖励。这就是大人们说的辛苦费?他一面想一面往里走,顾不上看路,恰好撞上了谁,差点儿摔在地上。他赶紧跳了两步,稳住平衡,迷糊的两眼很快锁定住了“罪魁祸首”:一个老人,不认识,看起来老得快要有一百岁了,眼睛却异常明亮,好像从来没在镇里里见到过。老人站在远处,愣愣地站了会儿,朝米勒挤出个生硬的笑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
奇怪的人。

米勒嚼着糖豆儿,一边往家走一边想。这回他换了条近路走,回家快了不少。喏,这不是很快就看见了家附近的那家药店?速度也要讲究策略嘛!他得意地跳着走了一小截,乱晃的目光无意落在一旁药店的贴出的海报广告上:那上边印着一罐药,侧边是宣传的标语——这当然是没什么问题;可这海报上边的药和自己刚刚买的并无二致。妈妈不是说只有小教堂旁能买到吗?......唔,说不准是最近新进的?

米勒满腹狐疑。他走到店门口张望两下,老板好像不在,只有一位身子瘦小的学徒在货架前忙忙碌碌。米勒鼓起勇气走过去,试着发问了:

“......嗨先生?您好!我想问问,门口这种药是最近新进的吗?”

年轻人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,和善地冲他笑笑:“并不是哦,这种药很常见的。我猜应该卖了挺久了吧?反正我刚来这儿就已经有卖的啦!哦,这张海报之前倒是一直放在里边,兴许你没见着。怎么啦?你需要它吗?”

......常见?既然常见为什么......唔,也许是妈妈搞错了?可是......有什么从脑子里迅速一闪而过,米勒没抓住它,焦灼又无措,不知是哪儿出了错。

他惶惑不安地作别那位年轻学徒,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家的方向奔去。

雨下得越来越大了。

米勒到达那片熟悉的街区时,雷声已经开始隆隆作响。他不知所措地四顾着,自家那幢小房子已经被一圈人围起来。黑色的雨幕里,他的眼睛看见压抑的低泣,以及弥漫无边的悲哀。

不,为什么要哭?他不明白;他也不愿意明白。

他抓住了那条线。

邻居的胖大叔取下他的帽子,垂首走到米勒身边,脸上写满抱歉与悲伤。他好像说了什么,米勒什么也听不见;他只是呆呆的站着,垂着眼,不听、不说、不看,任眼泪与雨水混杂在一起,一同从他面颊上流下去,掉在嘴里,涩得发苦。

为什么那种药明明很常见,妈妈却叫他去最远一家店买?为什么每回买药都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,为什么不提前去买?为什么最需要药的时候还需要他绕远路?为什么说是感冒,却那样虚弱、每天躺在床上,几年也不见好?为什么汤普森先生总是向他露出那样说不清的神情?为什么,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多的人?就好像......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葬礼。

夏初的第一声惊雷在他耳边隆隆炸响。雨下得越来越大,打在面颊上钝钝的,一阵疼。越来越多看不清面孔的人向他走来,依稀是熟识的邻里。米勒一动也不动,耳畔尽是模糊人声:“对不起。”“我很抱歉......”“请节哀。”“......我迟到了。”

米勒迟钝的思维略微转动。他僵硬地偏头,循声望去,还是那个杂货铺出来碰见的老人——他真的非常老了,比一般人老了很多,只是远远地看向那幢被哀痛覆盖的小屋,一双眼渐渐熄灭。

不,他什么也不想看见,什么也不想听。

米勒紧紧闭上眼睛,用力地冲破拥挤的人群、穿过雨水、穿过树林,朝空旷未知的远方跑去。

跑起来,跑起来呀!

跑下去就能奔出这片雨,这片他期待已久、却噩梦一样的夏天的第一场雨。

跑起来,跑起来呀!

跑下去就能离开悲恸与黑夜,离开所有的哀声,一切就还和所有的昨天一样。

跑起来,跑起来呀!

跑下去就能逃离一切,逃离时间、永远自由。跑起来呀!跑到两脚断掉为止,直到眼泪流干、气息殆尽、奄奄一息倒在地上,连思维也分崩离析,远远地、远远地、永远地逃开这一切——

他不知道跑了多久,跑了多远。久到旁的声音悉数离他远去,越来越小,越来越远,直至永恒消弭在他的耳朵里。于是他所在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看得见的悲伤与听得见的苦痛,再也没有疼痛的触碰,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的阻隔。米勒慢慢睁开眼,发觉那些曾经流逝的分秒时不过是凝滞的沙;他信手拨挑,便是枯木逢春,万物死生。他冲破了时间。

他穿过所有的喧嚣与烟尘,穿过晒焦的空气与雨季潮湿的街道,踏着煤渣跑道以及夜间昏黄的灯影,米勒奔跑着,在时间的流里;他边跑边笑,几乎要快活得唱出歌来。

他在时间里奔走。他上一秒将葡萄放进杯子里,下一刻便变作醇酒,渡成脸颊上一团酡红;若右手拈一叶薄荷幼籽,那么一阵风过去,旷野上便盈满薄荷的冷香。他几乎能去任何一个地方,任何一个节点——他确乎比时间快了许多,可也确乎也从未回到过过去——他所经历过的过去。他曾尝试过一次回溯,去到少年;可他才行几步便觉力衰,从余光里看见鬓发里添了一线白,从此再也不敢。他逐渐宽恕了过去与时间,并不妄想更改。

Part 3

他偶尔也会停步,在任一处橱窗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成长。好像只有这样,他才能够确认自己的真实与存在、确认自己仍是人类,而不是旁的什么无情东西,比如时间本身。

他已然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。

米勒摸了摸下巴,从镜子里移开视线:“很好。”他说,抖了抖报纸,低头继续看。理发师站在他身后,手下生风,一对银剪子使得出神入化。

“您剪什么都好看,”理发师笑道,“姑娘们会爱上你的。”

不,他才不要那么多姑娘的爱呢——他心里早就有了合适人选。米勒假装看报,两眼却偷偷朝窗外望去。

那是位年轻姑娘。他注意了很久,可征服时间的旅行者好像对恋爱完全束手无策,他在这无名的小镇里经历了自己的第一次情窦初开,却还没领略这全局究竟是什么滋味。姑娘每天上午都在这儿卖花,花儿又香又美,衬得姑娘一双笑眼特别特别好看。

“我爱她,”米勒想,“我爱她。”

英雄向来无畏!他打定了主意,就是今天,他会在剪完头发后推开门,去买一枝姑娘的花——然后送给她,赞美花的美丽,告诉她她自己有多美,然后约姑娘喝一杯咖啡。这没什么可怕的!他想,流程快而简单。

直到他走出门去才恨不得教训教训曾这样想的自己。可怕;可怕极了!难道自己不应该回去,换上一件更加得体的西装吗?瞧瞧自己的袜子,它应该和衬里一个颜色!米勒急得几乎涨红了一张脸,手心冒汗,可他还是假装镇定地走了出去。他说:“你好,我想要买一只玫瑰。”,手却径自伸向百合花。停下!停下!他几乎要为自己的愚蠢而企图溜回上一刻了——然而好吧,他不能。他咬咬牙,大脑空白;默念许多遍的无敌计划在此刻控制住他无措的手,拿起那枝花。

“你真美,我爱你。”他大声说。

等等!等等!这太不含蓄了,和计划完全不一样......米勒站在原地,周身僵硬,紧张得几乎想把自己埋起来。周围传来阵阵善意的哄笑,他局促地摸摸鼻尖,好容易抬起头来,看见姑娘一张羞红的脸。

“......我也是。”

米勒感觉世界的其他部分好像都慢了下来,模糊消音了;唯有他与对方急促的心跳声填满整个世界。——除了奔跑,原来还能够这样停住时间!他终于发觉这不是梦幻,于是一把拉住姑娘的手,放慢脚步,在通俗的、无限慢速的日常里奔走起来。

在那之后他们时常约会。米勒总是提前到场,姑娘也从不迟到。他听姑娘弹琴,姑娘也看向他,弹给他听,目光温柔;他与姑娘一起漆她的房子,将门漆成苔绿、屋顶变成浅蓝,撒三枚银币当做星星;他带来许多新鲜又稀奇的花的种子,还有一枝普通的藤,枝条柔韧,攀着窗生长。它们大抵来自世界的另一面,吐蕊时含羞露怯,风情不尽相同,姑娘便与他共赏。

“你从哪儿找来这些的!它们太美了,我从没见过!”

“你猜猜,我是跑着为你偷来的——”

“噗哈哈哈,快别开玩笑啦!”

米勒不置可否地、快活地吹了个口哨,揽着姑娘的肩,罔顾空气里那些飞速逃窜的时间的小箭。他们在安静的草丘上看星星,姑娘一双多情的眼,比星光更绚目。

米勒深吸口气,做了个决定。

“嫁给我吧,”他说,脸微微发红,声音却比堡垒更坚定,比秩序更不容辩驳:“我要送给你最好的东西,然后娶你为妻。”

他最后吻了姑娘的眼睛,发誓很快就会回来。

“你可不许迟到!”

“冠军跑得一向很快,向来守约。”

米勒大声与爱人挥别。他一步步远走出姑娘依依送别的视线,奔跑起来。他的姑娘有世界上最美的眼睛,比钻石更耀眼,比玉石更光润;那他就去寻这世上最漂亮的宝石与珠玉,直到与她相配。

他去到非洲的草原,宝矿里的钻石远没有姑娘闪耀;他寻访东方的古国,姑娘比玉更加温柔。他攀上雪山,寻最温雅的那一枝花,满心欢喜计算着归期。——可他忘了,在爱情里忘了个干净!他找寻得太久太久了,久到那时的未来已经成为他没法轻松回溯的过去。
不!他曾经约定好,不会迟到。他模糊记得一句“我迟到了”——他不记得是谁说过,可他绝不愿像那人一样永久失约。

米勒将那些漂亮的石头装在丝绒袋里,妥帖安放。花好看得很,将要开了,若走得快些也许便不会枯萎。他将那些漂亮的小东西护在怀里,在时流里固执地逆行。

平日里那些仿若暂停的小箭飞起来了!它们尖锐地划破空气,凶猛异常。那些曾经被他戏耍、踏在脚下的时间都蛮横地飞转起来,并在他的眼角眉梢留下永恒的刻印。开始,他觉得自己步履轻盈、行得更快,像是到达某种巅峰;然而逐渐的,他开始觉得力不从心,没来由的无力与倦意笼着全身。米勒曾在湖水中瞥见过自己的倒影,那个身影看起来似乎未失挺拔,却载满疲惫——兴许是错觉吧。他不敢想,也不愿想,情愿相信自己只是走得太远,旧途难归。

即便如此他仍要跑。有时想到停下,但每当这时米勒想起姑娘送别的眼,“别迟到呀!”,姑娘是这样脉脉温柔地对他讲。于是他罔顾那些刻薄冰冷的箭,闷头只是走,就好像沙漠里寻找水的迷路客,即便面前是幻影,也必将倒在湛蓝海子的海市蜃楼;好像逆着风雪寻路的夜归人,任风似刀割也要睁一双眼,死守那一星远处的灯光,不愿倒在无人的雪野里——时间从前有多眷顾他,现在就有多不留情。

米勒越来越慢,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锋刃上。

他终于明白时间的馈赠总有规则,若想要打破规则便势必会付出代价。可他不管。

他在经年的风霜里终于抵达熟悉的城镇。米勒茫然无措地行走在街道上,路过他的人脸上都透着好奇与探究。——是啦。他知道自己许久未有打理过了,着实邋遢难堪;然而这并没有关系!他回来了,找到了回家的路;他期待打开一扇门,与他心爱的姑娘在一起。米勒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!可他太累了,唯有一双眼睛光亮如炬。他在人群里搜寻着,一寸一寸寻找过去熟悉的痕迹。他找到那家理发店,可街角的卖花姑娘早换了一个,唇角抿的笑很甜。
那他的姑娘呢?他的姑娘在哪?米勒终于在困惑里失措了。莽撞的路人将他撞个趔趄,他也没回头,只是呆呆站在原地。半晌,米勒颤抖着两手摸向腰间,却抓了一把空。

——那个袋子去哪儿了?那个装满漂亮石头的袋子、独属于他的姑娘的礼物?

他慌忙转过身去,方才擦肩的身影早就融进人群里,像一滴水融进大海。“小——小偷!”米勒喊道,所发出的声音却难听喑哑。他提膝想向那个方向追去,步子却笨拙沉缓,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人。在被人群阻隔的街道对面,在那橱窗里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样子——他老了!那样苍老,栗色的鬓发早已成白,甚至比最病弱的老人更加憔悴;他几乎要哭出来了。

米勒离开了。他在城镇里漫走,不知去哪,也不知何处是归程。他只是走。待他发觉时他已然停在一扇门前——一扇掉了绿漆的小门。这是他和姑娘共同刷出的苔绿,姑娘说是希望,他说像姑娘的眼。他记得,不会错:他们过去便是在这扇门前牵手、拥抱与亲吻,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恋人一样。

米勒压下心中翻涌而上的热意。如果姑娘还在这儿,她还会认得他吗?他迟到得太久太久了,也许不会被得到原谅吧!送给她的东西也遗失了,现在他还有什么呢?他还有什么呢——他想起那朵花,他抖抖索索地掏出花来——他的姑娘一定会喜欢!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看向那朵花,托付了自己余下的所有奋勇;花却枯萎,徒留下一个发黄的脆弱空壳。时间总是毫不留情。

这时他听见屋里的琴声。

米勒慢慢踱到窗前。窗前那枝常青藤已经爬满了窗子,他透过藤蔓的枝条看进去,看见他的姑娘正坐在不远处弹钢琴。午后的阳光打在她身上,静谧且端庄;有幼童在她身旁驻足听,形容乖巧。远远地,庭院里有男人的声音传来,于是小孩子便快快乐乐地应答了,姑娘也笑起来,眉眼弯弯。

姑娘美,笑眼多温柔。米勒这才发现那些宝物好像从未得到也从未丢失过,它们一直藏在姑娘的眼里,它们就是姑娘本身。谁遇见姑娘,谁就身处最好的年岁;谁与姑娘相亲,谁就立刻拥抱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,不必着力去寻。米勒太老了,不愿去发问——去质问谁呢?问姑娘,还是问时间呢?他旅行得太久,走得太远,忘了人间。他只觉得疲惫。

米勒安静地听了一会,在窗沿放下那支花,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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